经济观察报记者李紫宸51岁的刘建宏鬓角有些斑白。如果从孩提时代“瞎踢”的时候算起,刘建宏已经踢了近四十年足球了。从学生到体育节目主持人,再到互联网创业公司总裁,刘建宏的社会身份在变,但踢球这个爱好一直未变。他说,足球是他一生的爱好。
在球场上,刘建宏踢过很多位置。小时候踢前锋,进入人大新闻系,开始踢边后卫,在公司则以后腰位置为主。他说:“后腰要求能跑,又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位置,它保护后卫、支持前锋,既要串联后场前场,也要能攻善防,其实是一支球队中比较核心的位置。”
年8月9日晚上6点半,48岁的刘建宏主持了他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期《足球之夜》,当日晚上,他在微博中问自己:“上半场即将结束,下半场如何开始?”
五年之后,在企鹅体育位于海淀区花园东路的办公室,刘建宏告诉经济观察报,互联网和体育的不期而遇,注定了中国体育在接下来要发生重大改变,因此对于他来说,离开电视尽管包含了诸多的不舍,但并没有任何犹豫。
看起来,这与他的性格始终保持高度吻合。二十三年前,刘建宏曾十分决绝地放弃石家庄的工作,来到了一开始没有“编制”的央视,一干就是十八年。
足球让人们记住了刘建宏。对于央视体育主持人的这段生涯,他说:“一切都是赚来的。”一方面,他满足于命运对过往的馈赠,但另一方面,他总能善于判断和顺应形势,并在过程中主动的进行选择。
刘建宏说,这也是从球赛中所汲取精神:“你认认真真的踢每一脚球,认认真真地过每一分钟,当90分钟比赛结束的时候,赢和输,都是一个自然的结果;你没有必要觉得早知道就不踢这场球了,你是运动员,要快乐地接受胜利,也要平静地接受失败。”
足球像是刘建宏个人的修行,即便今天他执掌企鹅体育,在做全体育的事业。他说:“中国足球现在是一片荒漠,先从治理荒漠开始吧。怎么治理荒漠?要先改善土壤,然后种草,最后种树。‘草’,就是‘草根’。”
这位从体制中半路出走的特殊创业者,对草根体育有着执着的信仰。他说现在自己正在做一件改变中国体育的事业,尽管在外人听来这像是在兜售情怀,但他正在努力用实践一点点兑现这句话。这个实践,就是他正在搭建的这个“草根”舞台。他希望他所做的一切事情能够让这个舞台越来越热闹。
为什么要做这些?他给出的原因简单明了:到了今天,体育需要、也势必要从竞技和少数人从事的活动,全面走向寻常百姓的生活,而一国体育事业的真正强大,也正是从发达的大众体育中来。
从主持人到总裁
年9月4日,刘建宏见了一家来自陕西的投资机构,对外界一直关心的下一轮融资,他说应该快了:“我有的时候会开玩笑地说,如果是搁在两年前,我们的项目一周之内就被哄抢了。”
来到企鹅体育的这一年——年,恰巧遇到中国创投市场温度急转直下,尽管融资这件事并不是他的焦虑所在,但政策环境、市场本身等方面的因素,的确让创投资本处于一个非常时期,投资人从数年前的过度兴奋,又开始进入到一个过度谨慎的状态。
刘建宏现在很忙碌——这通常是一家创业公司总裁的常态。但他很可能做得更多,这一年来,几个新产品的设计初衷,都是由他想出来的。
与从前的电视工作相比,如今的事业呈现出很不一样的状态。在央视时,他既是主持人、评论员,也是几个栏目的制片人,管理着一百多人。他说那个时候也忙,但那种忙“很笃定”,你只需要按照规则做事情,把内容做好,把栏目办好,但创业之后,要想的事情多了起来。“分分钟都在想着,怎么让这个公司安全的发展,几百号人,人吃马喂,怎么带领这个公司更好地发展,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,有矛盾就需要有人解决,哪些问题是需要我自己去面对的,公司融资我也要去想,公司的模式是什么也要想,没有模式的时候,陷入到的是模式焦虑,有了模式的时候,陷入到的是落地焦虑,没有钱的时候,就陷入到了融资焦虑,有了钱的时候,就陷入到了怎么合理地分配,每时每刻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。”刘建宏说。
尽管这样,这一年多,他每天的睡眠状况依旧保持良好。他说,他不是20岁的创业者,也不是30岁的创业者,他是50岁的创业者,时代让自己经历了很多事情,以至于在这些事情面前不会再表现得像个毛头小伙儿,自乱阵脚。
半个月前,企鹅体育的第一个马拉松产品正式启动。刘建宏在给一个跑步品牌做比赛时,在十几天内集结了三千多人,他预计最终可能会有一万余人参与进来,这在过去,意味着更高的成本,更长的准备时间。每个参与跑步的人,都能够获取一个视频,它记录下了独属自己的难忘瞬间,这个马拉松产品的识别率超过了95%,在跑者当中很受喜爱。
体育发展到今天,地理的空间在逐渐失去意义,刘建宏将之称为“体育的电竞化”:身处物联网时代,不同空间的人们能够同玩一把游戏,也一样能够共同完成一项体育运动。
在过去的半个月里,每天下午四点,刘建宏会准时打开企鹅体育,在另一个线上平台——“鹅赛场”上,任何地方的用户都可以在线上面对面地比拼体育项目。“那么多中国人,没见过跑步机,没上过跑步机,没参加过任何一次体育活动。”刘建宏说,“尽管我一直认为自己挺有情怀的,但是看到这些的时候,我发现自己对中国体育还是不那么了解,中国还有那么多人跟体育是无缘的,看到他们上跑步机,有的人甚至是穿着高跟鞋上跑步机,有的人光着脚上跑步机,有小孩上跑步机,也有老人上跑步机,大家很开心的跟我们的主播聊着天,对着话,完成人生的第一个米。”
刘建宏说,看到这些,他特别地开心。
体育关乎个体
在企鹅体育,刘建宏是公司业余足球队里年龄最大的那名球员。
接触过刘建宏的人都知道,他过去不仅解说足球,也从未停止过踢足球。直到今天,当年在人大一起踢球的系队、校队的校友还在一起踢。在央视的时候,刘建宏组建了一支主持人足球队,阿丘、贺炜,鲁健都在列。到了企鹅体育,他和一帮20多岁的年轻人组成了一支球队。除此之外,他还加入了一个由多位编剧组成的业余足球队伍。
刘建宏说,踢球是自己一辈子的爱好,只要有时间,他希望每周都踢。因为平时工作太忙,闲暇的时间无法掌控,刘建宏会在四支球队之间“赶场子”,看时间,赶上了哪场就去踢哪场。他说自己现在还是很能跑,从前踢前锋,现在更多的踢后腰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刘建宏没有变过,体育一直像是他个人的修行。只是,过去他是主持人、解说员,是中国体育的旁观者,现在,他是一家年轻公司的掌舵者,是中国体育身体力行的参与者。
年,那是移动互联网兴起的前夜。中国迎来史上第一届在家门口举办的奥运会,举国为之欢腾,东道主的身份仿佛给中国体育的国际竞技注入了一剂强心针,那一年,中国如愿拿到了奥运会金牌总数第一。
刘建宏认为,年可以看作中国体育事业发展的一个重要节点。从那时候起,健身的人变多了,跑步、游泳、羽毛球、网球、高尔夫,人们参与体育的热情空前高涨。在此之前,中国从来没有将体育作为普遍的生活方式——即便国民的生活水平在一定的历史时期有所提高,但人们总归在“吃喝玩乐”这个圈子中打转。
他觉得,体育和吃喝玩乐有着本质的不同,后者是纯粹的享受,但体育要先折磨自己,参与体育意味着要动员自己的身体、精神,投入,拼搏,挑战:“有的时候你要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,让自己的心跳提到嗓子眼,让自己上气不接下气,让自己大汗淋漓,让自己经常产生瘫倒的感觉,让自己处在一种极致的状态,这个时候,你才会突然间开始享受开那种快乐:原来体育可以这样,可以让人飘飘欲仙,可以带来那么多兴奋,可以把快乐的情绪一直延续到饭桌上,延续到跟朋友的聚会上,体育是这样一种东西。”
“拿金牌总数第一,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”,刘建宏说,“当我看到了周边的人开始更多地进入到了体育,这才是我最开心的一件事,体育终于要成为很多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了,中国历史第一次出现了一个体育时代,年到现在不过才十几年的时间。”
过去40年,亚运会、奥运会、世界杯等等,国际重要的赛事充斥人们生活,中国也习惯于以体育去带动爱国主义精神。刘建宏还提到,团结起来振兴中华,最初不是政治口号,这八个字是从体育里面诞生的。
年3月20日,在香港伊丽莎白体育馆举行的第四届世界杯排球赛亚洲区资格赛中,中国男排在0:2落后的情况下,连扳三局,以3:2反败为胜,击败了韩国,最终获得第四届世界杯的参赛资格。男排的胜利鼓舞了北京大学观看现场电视直播的学生,看完这一幕,心情澎湃的学生们点燃了宿舍的扫把,冲出校门,高喊“团结起来振兴中华”。
比赛意味着成绩和荣誉,它似乎注定要与爱国结缘。同样是年,在贝尔格莱德举行的第三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,中国队第一次获得“大满贯”,囊括七项冠军;年新德里亚运会,中国金牌总数第一次超过日本,成为亚洲第一;年洛杉矶奥运会,中国获得了15枚金牌;年,依然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:这一年中国入世,中国第一次申办奥运会成功,中国第一次世界杯出线,这一年中国人三次走上街头,庆贺欢呼,其中两件事都与体育相关。
在那些载入历史的瞬间,高涨的爱国主义情绪得到一次次释放。但刘建宏说,到了今天,不能够再简单地将体育和爱国主义搁在一起了,“爱国主义一定是体育精神的一部分,但不是全部。”
不给体育与爱国精神划等号,是因为体育更关乎个人。“它关乎个体的生活和工作质量,它带来更加健康的体魄,更加积极的心态,它也意味着更长的寿命,更高的效率,以及更加丰富的创造力,甚至人和人的关系也会发生改变。”刘建宏说,“我们应该从更高的维度上去看待体育,而不只是限定在爱国主义这四个字上。”刘建宏说。
说到这里,他又补充了一句:“当然,这不意味着要把所有人都赶到运动场上去。”
“先从治理荒漠开始”
年8月9日,刘建宏像往常一样,主持了他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期《足球之夜》,随后宣布离职央视,加盟乐视体育。
人们以为,刘建宏要与他心爱的足球从此说再见。但或许,他只是换了一种与足球相处的方式。这一如他曾在少年读书时梦想着成为国家队队员,最终球员梦没有实现,却得以解说中国国家队的比赛,从此陪伴中国足球接近二十年。
刘建宏从来不掩饰他对于中国足球的失望,也不避讳对中国足球的批评。
刘建宏认为,过去一定是出了问题:“只说不做,假把式,否则的话早就出来人了。足协做了这么多年的工作,青训体系搭建了吗?教练员培养了吗?没有就说明没干事,这就是中国足球的现状,现在我们还必须要靠归化球员来解决冲击世界杯的问题,因为不归化球员我们连门都没有,归化了,我们的希望也不大。永远只在国家队层面上去搞设计,想在国家队的层面快速获取成绩,怎么可能呢?”
“足球是一项全民化运动,又是一个集体运动,足球是现代人类社会流行项目里参与人数最多、比赛时间最长、关系最复杂、偶然性最大的一项运动。说偶然性大为何没有‘偶然’到中国队身上?那是因为我们连必然性的东西都没有掌握,偶然性是不会降临到你身上。足球的复杂程度,在所有的项目中最高级,所以,足球考验的不是球场上这十几个运动员,实际上它是整个社会在比赛,整个国家在比赛”,刘建宏进一步解释说。
而中国足球,恰恰在倚赖这种“偶然性”。年,徐根宝登上上海崇明岛,创办根宝足球基地,用刘建宏的话说,“70多岁的人了现在还在摸爬滚打,把自己挣的钱全砸在这个基地上”。十多年后,接近半支国家队的队员来自于这个青训基地。
但一代人终将老去,徐根宝之后,中国足球势必依然要面临持续生产人才的困境。
中国足球在十年内会变好吗?刘建宏认为,变好必须要有前提,如果按照规律办事,十年之内一定会有变化,如果不按规律办事,十年以后可能变得更糟。
规律是什么?刘建宏直言:“请真正重视草根足球,真正重视青训,真正重视教练员的培训,真正重视足球在不同的领域里的不同发展规律,这是中国足球最缺乏的东西。”
他用了一个比喻说明这一问题:中国足球现在是一片荒漠,先从治理荒漠开始吧。怎么治理荒漠?要先改善土壤,然后种草,最后种树。
这其中蕴含的逻辑很简单:中国如果只有一个徐根宝,就只能培养出一个武磊,但如果培养出一百个像徐根宝这样的教练员,那么就有可能培养出一百个武磊,如果有一千个武磊,可能就会有十个孙兴慜,有十个孙兴慜,可能就会出现一个像梅西一样的伟大球员,人才的成长一定是这样的结构,想要在荒漠里变出一片绿洲,那只能是幻想。
“欧洲足球全面领先世界,正是因为欧洲足球现在在青训上已经全面领先了。尽管巴西、阿根廷这样的南美足球强国仍然会产生天才型的球员,但它们已经不像欧洲人那样能够批量的生产那优秀但球员了”,刘建宏说。
从这一点看,很难说中国是体育大国,或者体育强国。刘建宏随口说出了这样一串数字:根据最新出台的体育发展规划,到年,中国要实现人均体育用地2.5平方米,这一指标美国是18平方米,日本是20平方米。英国万左右的人口中拥有万名持证教练员,这是官方机构认证后的数字,但实际情况是,目前国家体育总局体系内全部的教练员总计不足3万人,如果参照英国的比例,中国需要万名教练员。中国的学校(从小学到大学),校均拥有体育老师数量尚不到1名。
刘建宏称,“诞生一支卓越的球队很重要,但让中国诞生百万、甚至是上千万的足球人口,把球踢给他,就能踢,就能玩,而不是只会在观众席看球和抱怨,这,更重要”。
几个月前,他决定开辟培训平台,让大多数体育项目的教练员、裁判员以及相关岗位的培训,都能在线上进行。根据设想,中国的教练员数量级,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,在未来十年、二十年得以快速地增长,产生裂变,这是治理“荒漠化土壤”的先期工作。
“还是想为中国的体育做点事”,刘建宏说。对于前面的方向,他已经想得很清楚,接下去,就是沉下心,扎下去,一点一点地落地。